死亡的美學

子路曾問過孔子對於死亡的看法：「敢問死？」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人生在世的道理都尚未明

瞭，又怎麼能去了解死後的世界呢？但在細胞層次的世界裡，人們的生命從一顆受精卵開始，一顆變二顆，

二顆變四顆，漸漸形成胚胎，在整個胚胎發育的過程中，有些細胞活下來，有些細胞卻註定著要走向死亡，

死亡並不代表結束，透過不同的細胞在正確的時間、適當的位置死去，才能塑造出大小、形狀及功能正常

的個體。

能想像我們體內的某些細胞總是在進行著自殺的光景嗎？「細胞自殺」這個
概念是來自於科學家們發現了細胞似乎會受到死亡基因的控制，而進行計畫性的
細胞死亡（Programmed cell death）
，在細胞自殺的假說首次被提出來的年代裡，
大部份的科學家完全無法接受細胞會有自殺的行為，也不相信死亡基因的存在，
因為當時主流的研究都是為了解開細胞不斷生長的奧秘，找出調控生長的基因。
計畫性細胞死亡這個在當時幾乎是背道而馳的觀念，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
被確立且為人所接受，關於它的知識逐漸累積，而且重要性與日俱增。

細胞凋亡（Apoptosis）

多年以前，有三位病理學家，他們在顯微鏡下發現了一些不一樣的細胞，他
們仔細觀察這些細胞的樣子，發現這些細胞的細胞膜發生了特別的變化，連細胞
核也變得跟正常細胞不同（如圖一），後來他們持續的觀察與求證，確認了這些
是正在走向死亡的細胞，而且這種特別形態的死亡，跟當時為人所熟知的細胞壞
死（Necrosis）形態有相當大的差別。在一個秋天的散步中，這幾位病理學家把
這個嶄新的發現與朋友分享，朋友是一位希臘文教授，教授為這個特殊的細胞死
亡現象取了一個希臘文名字：Apoptosis，它的原意是指從某處掉落（Apo-from;
，就像秋天的樹葉黃了，從樹上自然地飄落一般。從此細胞「凋亡」
ptosis-falling）
這個名詞就被用來命名這種特別的細胞死亡形態。

圖一：細胞凋亡的特徵。
上圖之白色箭頭指出的是一顆正在進行凋亡的
細胞，相較於旁邊的正常圓形細胞，凋亡細胞的
細胞膜發生特殊皺折，在顯微鏡下就像開出一朵
小花。下圖是以特殊染色觀察細胞 DNA 的變化
情形，正常細胞的 DNA 呈現均勻的淡灰白色，
白色箭頭指出的是凋亡細胞的 DNA，由於 DNA
濃縮，顏色較白，DNA 也因為斷裂而呈現一點
一點如星空般的分佈。（圖片來源：作者）

1
靜靜的死去

細胞凋亡正是計畫性細胞死亡的一個典型的
例子，一顆凋亡細胞是如何死去的呢？透過一連串
的胞內訊息傳遞，諸多基因的協同調控下，細胞開
始慢慢一點一點地縮小，把自己的遺傳物質濃縮、
切成片斷，最後只剩下一小顆一小顆的凋亡小體，
這些剩下的小小殘骸會由周遭的細胞或專業的清
道夫細胞進行吞噬、分解（如圖二）。
相較於凋亡這種乾乾淨淨的細胞自殺模式，受
到外界刺激所引起的細胞他殺，例如感染或外傷，
細胞比較容易走向壞死（Necrosis）這種死亡方式，
壞死細胞是脹大而導致細胞膜破裂，細胞內的物質
一股腦兒全部散落在組織當中，周遭的細胞無法收
拾這樣的爛攤子因而產生發炎反應，前來幫忙的免
疫細胞也可能因此受到刺激而引起一連串活化的
機制，讓疾病有機會發生。
圖二：細胞凋亡的過程
（出處：http://upload.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8/86/Apoptosis.png）

凋亡細胞會發出像無線電一般的訊號，通知吞噬細胞過來進行清除（圖三
A）
，凋亡細胞的細胞膜是完整沒有破裂的，這可以確保細胞內有害物質不外漏，
但細胞膜表面會外翻出一些與吞噬細胞上的受器相對應的蛋白質來與吞噬細胞
做結合（圖三 B），結合之後吞噬細胞完整地包裹住凋亡細胞進行分解，另一方
面也會發出抑制發炎的訊號（圖三 C）
，抑制免疫細胞的活化，使一切歸於平靜。
跟壞死比起來，凋亡就像是細胞靜靜的死去，不引發不必要的發炎反應。

圖三：凋亡細胞清除三部曲
（出處：Molecular Cell, 2004, Vol. 14, 277-287）

2
命中註定

2002 年諾貝爾醫學獎頒給了研究計畫性細胞死亡的團隊，他們利用線蟲這
個廣為科學界使用的模式生物，來探討細胞死亡在線蟲的發育中扮演的角色。線
蟲的身體是透明的，只有一千多顆細胞，所以非常方便用來研究及觀察。在線蟲
的發育過程中，多少顆細
胞會死去，多少顆細胞會
留下來，都是命中註定，
寫進基因密碼裡的。如圖
四所示，線蟲的成長從第
一顆細胞開始，逐步分裂
成 1090 顆細胞，但其中有
131 顆細胞會由死亡基因
所調控而走向死亡，最後
成熟的線蟲總共只由 959
顆細胞所構成。

圖四：計畫性細胞死亡（Programmed cell death）

（出處：http://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medicine/laureates/2002/press.html）

科學家們透過不斷的觀察，反覆的得到同樣的結果，在線蟲身上總是有那一
百多顆細胞註定著會走向死亡的命運，他們也證實了在線蟲發育的過程中，的確
存在著一連串調控細胞死亡的死亡基因，因而更加奠定了細胞計畫性死亡在個體
發育以及維持細胞數目衡定上扮演著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近年的研究甚至發
現，死亡基因也參與在線蟲性徵的調控上，線
蟲為了維持生存，大部份都是雌雄同體，一旦
受到某些環境、食物或性激素的刺激，雌性器
官的死亡基因啟動，使細胞走向凋亡，這時子
宮及卵巢就消失了，使原本雌雄同體的線蟲真
正成為大展雄風的男子漢。
而後來的科學家也陸續在其它物種的生
物找到與線蟲相對應的死亡基因，透過這些死
亡基因的正確啟動，如圖五所示，在細胞數更
多、更複雜的生物體發育過程中，都可以發現
細胞在適當的時間點及位置死去，是生命用來
塑造可以執行正常功能的個體的策略。
圖五：人類及青蛙指頭的發育
（出處：http://www.answersingenesis.org/docs2002/0822_ostrich_dino.asp）

3
免疫系統的精兵政策

在我們每天的生活當中，都處在曝露於病原體侵襲的危機，但人體內的免疫
系統一直在幫我們抵抗可能的感染。一個良好免疫系統的建立，必須讓免疫細胞
學會如何分辨敵我，遇到入侵的敵人即殺，但遇到體內的自己人就要收起武器。
而面對著各式各樣一直在演化、突變的病原體，在辨識敵人的能力上，也要盡量
做到滴水不漏，製造出可以辨識所有抗原種類的免疫細胞。
要達到這二個目標，人體運用的策略就是利用數量有限的基因片段進行大規
模的重組，產生無限的排列組合，先製造出各式各樣擁有不同抗原辨識能力的免
疫細胞，如圖六左上方這群不同顏色的細胞：

圖六：利用凋亡來篩選免疫細胞
（出處：Nature Reviews Immunology, 2003, Vol. 3, 383-391）

接著再一步一步地進行品管，右上角及左下角這些無法通過品管的細胞會被
啟動死亡基因，走向凋亡，這樣的措施可以避免這些未來可能會錯把自己的身體
當成敵人而引發免疫反應的細胞造成疾病。而右下角這群通過品管而存活下來的
細胞，是一群不會對抗身體本身的抗原，且對外來的病原體有高度辨識能力的免
疫細胞，通過這個由凋亡來主導的篩選機制，體內的免疫細胞就成了槍口一致對
外的團結精兵。可想而知，一旦這個機制出現了問題，該死的免疫細胞沒有死，

4
日後便有可能造成像類風濕性關節炎、紅斑性狼瘡或僵直性脊椎炎等自體免疫疾
病，這些疾病的起因是由於免疫細胞錯誤的辨識了身體內的正常細胞，誤以為是
敵人而展開猛烈的攻擊，使得身體組織受到破壞。在治療上若是可以重新將這群
不該存在的免疫細胞重新導向死亡，將有助於病情的改善。

抗癌利器

癌症的發生是由於細胞經過了一連串基因突變的累積，使得細胞突破了生長
的限制，開始沒完沒了地長個不停。像圖七中的紅棕色細胞，剛開始在表皮部份
長成一個團塊，愈長愈大之後，突破了原本正常的生理位置，穿過血管開始隨著
血流在全身擴散，由於癌細胞的生長旺盛，只要治療時留下一顆癌細胞沒有被殺
死，就有可能像野草一般除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也是癌症到現在仍然是不治之
症的主要原因。

圖七：癌細胞的增生及擴散
（出處：http://thefutureofthings.com/articles/1012/smart-bombing-cancer.html）

在早期癌症的研究上，科學家們都致力於尋找調控細胞生長的基因，想要了
解是不是因為生長基因的過度表現，才使得細胞一直分裂變多，停不下來。但死
亡基因的發現，使得癌症研究出現了新的思維，細胞過度生長其實是因為細胞根
本就死不了，死亡基因突變了，使原本該要啟動的死亡機制停擺，若是在加上生
長基因的表達變多了，死不了又生長快，這時癌症就更加難以控制。

5
 目前癌症的治療大多是非特異性的放射線或化學治療，為了消滅癌化的細
胞，不惜犧牲旁邊的正常細胞，採取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容放過一顆癌細胞獨活的
策略。透過對不同癌症細胞凋亡路徑的探討，就可以量身定做不同的治療標靶來
增強癌細胞對凋亡的感受性，而不傷害到正常的細胞，期望可以減輕病人的痛苦。

記住往日的美好

中國的哲學講究中庸，其實在細胞的世界裡也是如此，平衡是宇宙萬物和諧
存在的不變法則。死亡調控著生命的美學不僅在於讓該死的細胞死，同時也要注
意死得太多一樣會造成傷害，過與不及的死亡都是破壞衡定的起因。
阿茲海默症就是細胞過度死亡的典型疾病，腦細胞由於尚未清楚的原因產生
退化及凋亡，尤其在掌控記憶登錄的海馬迴這個特殊的腦區因為腦細胞大量死
亡，使海馬迴萎縮而喪失管理記憶的功能，漸漸的，病人開始忘記日常的約會，
忘記回家的路，忘記親人的臉龐，忘記對伴侶的愛。要讓這種可怕的疾病遠離，
就仰賴科學家對腦細胞凋亡路徑的深入研究，針對重要的促凋亡分子進行阻斷，
使腦細胞不再一直死亡下去，讓病人在喪失記憶前，記住往日的美好。

綜合了以上從發育、免疫及疾病的角度，死亡
透過一種幾近美學的方式隨時隨地在精密地調控著
生命的發展與平衡，欣賞這些如花火般絢麗的凋亡
細胞（圖八）
，也體會到這樣的死亡背後，蘊含著大
自然造物的巧妙，隱喻著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禪機。

圖八：不同凋亡程度的細胞。
利用特殊染色來觀察細胞凋亡的進程，細胞膜表面
有一圈綠色螢光代表剛開始發生凋亡的細胞，黃綠
色是凋亡中期，紅色則是凋亡後期。（圖片來源：作者）